背粪生涯--野漆与黄色凹缘跳甲
光阴真是如箭,一晃,野漆的果实又将成熟。有点疑心那是去年的宿存,但它确实是今年果了。和杨梅日渐添彩的成熟不同,野漆的成熟看来颇残酷,青翠的果实毫无过渡地枯槁,连着花梗一起失色,这断崖似的苍老,让人想到猝死。
说来也好笑,野漆总能勾起我的死亡联想,就连它那冬日的红叶,也能让我想到将逝者对人世的卑微留连。类似联想在春末也来过一次,那是在目睹雄花的凋谢后。
雄花
雌花
野漆雌雄异株,春天里会同期开花,雌花的花色偏绿花量较少,但凋谢后承接着青绿的果期,像是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得延续,雄花花色偏黄花势浩大,但衰败却来得快速而彻底。大自然对雌雄的安排似乎相通,不承担孕育功能的雄性荷尔蒙总是汹汹而来又急急而退,春天的后半段,当雄杨梅的花粉在风中轰然散尽,柱状的花序崩塌,野漆的雄花也快速颓败,那蓬蓬如枯草的花序垂在叶下,像狂欢后的群体死亡。
野漆带来的另一场死亡不是感受,而是目睹,死者是一种以漆属植物为寄主的昆虫——黄色凹缘跳甲。我在春天的野漆树上看到它们的大半生:炮弹般的卵、熟悉的黄色成虫,以及奇趣的幼虫。
野漆的幼虫是足以检验你对虫子的喜好度的奇葩生物,试题可能是这样:当你走在路上,迎面的树上挂着几坨灰黑色条状物,粘滑如鼻涕,鼻涕上还顶着粪,你也分不清那是排泄物还是活物,突然,一根鼻涕屎扭动起来,隐约可见头足,显然它们是虫子。那么请问:此时你是什么感觉?
(a) 太恶心了?
(b) 太有趣了!
选b的都是真虫友。
我是那个一边说着恶心一边欣喜若狂的人。
“太恶心了!”
“那个好像更恶心!”
“还有更恶心的么?”
就这么想着,找着,一片树叶突然闯进我视线,那上面的东西,我不知该说它更恶心还是更不恶心。
七坨,应该更恶心。
但看不到粘液,似乎又没那么恶心。
我的眼睛告诉我那就是七坨屎,但我的头脑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。于是我摘下那片叶子,用草梗拔了一下:
又一下:
原来每坨粪下都有条背粪虫,也太有趣了吧!
就这样,那些背粪的虫子来到了我家,继续它们的背粪生涯。它们对粪便的运用别具一格,比如粪便不是成粒状排出,而是绵绵不断地从尾部挤出,仿佛那里有个裱花器;挤出的粪条先朝向天空,到一定长度后虫子会奋力收缩尾部,粪条便贴上布满粘液的身体;随后它交替着收缩两侧及前后的肌肉,粪条便如上了传送带般盘作S形再由后向前输送,直达头顶,一件粪衣制成了。
挤粪中
整个幼虫期这虫子都披着粪衣,配合着粘液,那是它的安全堡垒。每一缕新鮮的粪条都不会被浪费,都将被这制衣工操作着送上流水线,旧的剥落,新的承续。
最魔幻的时刻出现在蜕皮时。黄凹的幼虫三龄,有两次蜕皮过程。第一次蜕皮我完美错过,第二次蜕皮时我便盯了许久。我以为会等到一个暂时干净无粪的瞬间,然而结果出人意料的喜剧。那在我眼皮子底下的虫子时而静默,时而抽动,后来我已经能看到它的新头壳,金黄,还没有变黑,带着黑亮头壳的旧皮已蜕到脚边。
激动人心的时刻即将来临吧?我期待着它头壳硬化后扔下粪衣走出来,任我记录下它穿着新衣服光鮮亮相再制作新一龄的粪衣的过程。然而在又一番良久的等待后,并没有谁闪亮登场,倒是那坨老粪便突然移动起来,若无其事地离开。
蜕前
蜕后
若无其事!!
这简直像一场谍战,而我是那个失败的监听者,如果不是叶上残留的那点旧蜕,我一定会以为虫子只是打了个盹,事实上已完美地金蝉蜕壳。
它还是它。
它已不是它!
我目瞪口呆。
三龄末期,化蛹的冲动终于让幼虫褪尽伪装,它们出乎意料的干净,躯体嫩黄如蜜蜡,头壳黑亮如漆,这长相,称得上眉清目秀了。只是它们镇日不安地行走着,寻找着理想的化蛹地。黄凹的行走方式也很有趣,它们没有腹足,胸足的抓握力也不强,最有效的工具是尾部的吸盘,靠着吸盘与胸足的交替,可以快速地推进。然而当行走在光滑的盒壁时,由于胸足的无能,在吸盘与胸足交替的空档里,常会看到它们失足滚落,场面相当滑稽。
失足
我给了它们一盒土,它们才结束了攀爬,开始在土中的穿行。
一周后,我好奇蛹的进展时,却看到了尸体,发黑,还长出了真菌,很可能是因为积了雨水。这是一场真实的死亡,它让我有些沮丧,我很想见证完它们那完全变态的一生,而死亡让一切戛然而止。再去山头,树上的虫也已不见,这个残缺,看来要来年才补得上了。
那盒土被搁置在阳台,我想晾干爽后再处理,半月后,一只虫子突然与我照面,正是黄色凹缘跳甲,崭崭新的鞘翅,鮮得像土鸡蛋黄。它那样无中生有地出现,我们几乎是面面相觑,那一刻我很庆幸生在相信科学的21世纪,否则对我定会像杜甫的妻儿面对在安史之乱中返乡的诗人时一样,生出“你是人是鬼”的惶惑。
看来那些死亡中还有幸存者!
我赶紧打开盒子,在土中翻找。
我找到了这些:
一个开盖的泥罐,一个完好的泥罐。看起来幼虫在化蛹前会先做一个泥茧,带盖,羽化后顶开盖子钻出来。我在书中见过一些金龟化蛹的泥茧,都是浑成的一个,这个带盖的状态倒出我意料,称得上设计了。
七存二的概率,不算大,所以如果那虫子懂老杜,可能也会吟出:“蜗牛怪我在,惊定还拭泪。世乱遭飘荡,生还偶然遂。”的句子来,而那天的我与虫,也真有点“相对如梦寐”。
接下来的日子充满希望,我将那盛装生命的泥罐置于桌前,日日查看,等着那虫子顶开小盖来,为我读诗。
我都等了半个月了。
我想应该是出事了。
撬开一孔,形势果然不妙,映入眼帘的是幼虫的生活垃圾,包括最后一蜕及蛹壳。这些残留原该出现在幼虫脚底--土茧的底部,而不是罐口。
接下来的画面印证了我的猜测。再掰开一点土罐,一只成虫出现在我眼前,它背对着罐口,已羽化完全,但是它死了。很多天前,它一定与“杜甫”同期完成了羽化,只是它在某一步出了错,弄反了头尾,没能走出来。
概率降为七分之一,果然是“生还偶然遂”。
到此,我开始好奇它的制陶工艺来,它是如何制作那个陶罐的呢?翻了手头的书,在法布尔对花金龟的观察中读到可能的片段,依然是关于粪便:“幼虫用圆圆的臀部把松散的原材料推到身子的四周,它纯粹靠身体的压力把原材料弄平,然后用灰浆一块块地固定,慢慢地形成一个卵形的小窝。然后它再从容不迫地涂上一层层的泥浆使之牢固,直到粪便用完为止。黏合剂所渗到的东西自然就成了混凝土,从此成为墙壁的一部分,而不需要建筑者再动手砌造。”
那些“灰浆”“泥浆”“黏合剂”,指的都是幼虫肠内留存的“粪便”,是浆状的排遗。这让我想起黄凹幼虫期体外那鼻涕般的粘液。野外的幼虫粘液尤其丰富,即使没有粪,也有灰黑的粘液裹身,看不出虫形,饲养时的虫体粘液却明显减少。我想幼虫的粘液并不是无中生有,而是对食物成分的运用和转化,采摘后冰鲜的叶片远不如树上的鲜叶汁液丰富,所以幼虫的粘液会明显地减少。
野外状态
饲养状态
不只野漆,漆属的植物都有丰富的浆液,这是这植物的生化武器,以此防御昆虫的啃咬,只是它们万万没想到,在生存的博弈中,一些昆虫会进化出抗毒乃至用毒的本领,从此专食于它。
植物也没有料到,会有一种叫智人的生物在它们身上割刀,收集汁液来制漆。漆汁是有毒的,尤其是漆酚,会让人搔痒起疹甚至痒不欲生,然而生漆防虫防腐等特性依然让人类趋之若鹜,它被誉为“涂料之王”,我国使用生漆的历史已超过七千年,且将继续。